這篇文書摘深入談論和描寫「死亡」,如果你不喜歡看到這類內容,可以看完這張狗照就關掉文章沒關係。
好,開始囉。
上週日,我和一位朋友到屏東山上的教會做禮拜。
那是魯凱部落的教會,長老帶著部落耆老的威嚴和莊重感,兩眼目光從老花眼鏡上方冷峻地穿透出來,看著會眾。
長老講了很長一串魯凱語,然後穿插一小段中文:
「Maungu la iya ki dradrimitane. La ngilribate kwini maungu...開教會的福音車要小心,上次差點被刮到。」
啊,真是反差啊。
會後結束,一位長老來和我們親切地握手,開始自我介紹:
「我是XXX協會的理事長。你們從萬丹來的對吧?那邊XXX國小的校長是我朋友。還有屏東XX國中校長我也認識...啊,我還是長照中心的健身教練。」
我們看著他佝僂的身軀,心裡想像長老哪來的神力當健身教練。
友人表示,南部的中老年人,很習慣在自我介紹時列出長長一串頭銜,非得把豐功偉業都介紹一輪,才算完事。
這感覺很像部落的獵人,會把自己打過的山豬獠牙掛在脖子上,讓人一看就知道他的來歷。
不過,現代的「山豬獠牙」效率低落許多,長老介紹他的來歷時,足足說了十五分鐘。
聽完了,我好像還是不知道這位長老是誰。
他是誰的父親呢?他有怎樣的朋友呢?他喝醉後會唱什麼歌呢?
(還有,長老平常也深蹲硬舉嗎?)
我好像看見了全身上下滿滿的山豬獠牙,但卻看不見長老「這個人」。
回家後,這段故事持續醞釀著。我思考的問題,漸漸地轉變成:
如果卸下那些山豬獠牙,那個赤裸的,原本的我是誰?
當我們沒有了頭銜和關係,我們還剩下什麼?
《與死亡的 67 場對話》
思考這類生命問題時,我很喜歡用「死亡」當作工具。
死亡會讓大部分的事情都失去意義。到死前我還會在乎的事情,也許就很接近生命的「本質」。
但老實說,我很難想像「死亡」是怎麼一回事。
例如,看看歷史上西方作家的遺言,看起來每個人經驗到的死亡都不一樣:
Samuel Johnson:Iam Moriturus
(我將死矣!)Lord Byron:Come, come, no weakness; let’s be a man to the last!
(來,來,誰怕誰,讓我到死還是個男子漢!)Emily Dickinson:I must go in, the fog is rising
(我該走了,起霧了。)Virginia Woolf:I feel certain that I’m going mad again …
(我很確定我又要發瘋了...)James Joyce:Does nobody understand?
(難道就沒有人懂嗎?)Robert Louis Stevenson:What’s that? Do I look strange?
(那啥?我看起來怪怪嗎?)
也許「死亡」註定是個人的私密體驗,當我們真正理解死亡的那一刻,就是我們嗝屁的時候了。(還有人在用這個字嗎)
雖然如此,讀一讀那些快死掉的人心裡在想什麼,還是對思考挺有幫助的。
今天我想跟你介紹的書,就是 19 世紀英國作家/詩人 Arthur Benson 的《與死亡的 67 場對話》。
Benson 成就很高,曾任劍橋大學抹大拉學院第 28 屆院長。他也非常多產,在人生最後的 20 年每天寫日記,產出約 400 萬字。
他將這些日記精選了 67 篇,出版成這本書。
這是很難得的一本書。
因為,有瀕死經驗的人很多,但記錄下來的人很少。
而記錄下來的人之中,對生命有敏銳的觀察,用詩人的語句描述「死亡」的人,少之又少。
「如果說這本書有點價值,那要歸因於這個事實,即作者盡其所能,真誠坦率又冷靜地直視自己的經歷,沒有掩飾自己的困惑、苦楚和恐懼。」—— Arthur Benson
讀這本書,讓我重新認識了「什麼是死亡」,並且重新思考「什麼是活著」。
Benson 的文字也很美,閱讀過程本身就是一種享受。
以下請讓我當個抄書仔,摘錄分享幾個段落。
一、死亡是人難以想像的
「...當一個人就要死了,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:你曾想像的,或者任何別人想像的死亡,和真實情況都沒什麼關係。
...這個想像不能夠再次體驗,無法用言語表述,因為死亡是那麼讓人驚異、那麼新奇,那麼不同於世界上任何別的事物。
我不認為以前曾有誰對此進行過恰當的描述,至少我不記得讀過這樣的書,讓我可以有準備地應對死亡,一本也沒有。」
二、死亡是無限的驚奇
「假設有一天,你沿著熟悉的路散步,拐過彎你突然發現,原本熟悉的場景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巨大深谷。
你看得到陡峭的岩壁、巨大的破碎岩層和岩石的接縫、溝邊彎曲的樹根;你凝視著這峽谷的深處,在無法想像的遠方看見煙火閃現著微光,聽到奇怪的、遙遠的、可怕的聲響,像是滾落的巨石,潰堤的水庫,裂開的峭壁...
一開始,你根本不會想到你原本熟悉的田野和房屋發生了什麼事,你甚至不想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這個可怕的痙攣。你只是全神貫注地凝視,而某種程度上,你的情感也許是快樂的。」
三、死亡是最偉大的終極冒險
「在死亡周圍有著令人愉悅的東西,儘管我說不出愉悅存在於何處——這種愉悅,也許就是一個人接觸到偉大體驗時的感受,一種冒險經歷。
與這種冒險相比,探索者的所有發現,詩人們的所有夢想,旅行者的所有故事,世界上所有的榮譽,都微不足道。
當西班牙探險家 Vasco de Balcoa 從加勒比海最南部的達連灣看到太平洋,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麻煩事,流浪的生活、危險的境遇和他最終的榮耀。
他想要的東西就在那裡,就在那波濤洶湧的海裡,他只是滿足地凝視著。
在死亡中即是如此。人突然不得不面對無潮汐的大海,世界上任何別的東西都逐漸在視野裡消失。」
四、死前唯一在乎的是回憶。
「當我回顧自己面臨死亡的經歷,自問在黑暗的時刻,我所珍愛的事情是什麼,我幾乎沒有猶豫就回答了。
我根本不會把自己獲得的成功放在心上,不會在乎我的地位、更不介意我做過的慈善工作———這些事情似乎都是不真實的。
我甚至不願意去想自己曾經斷斷續續地努力事奉我的神、認識我的神、跟隨我的神。
...我真正在乎的是自己曾有過的愉快想法、我曾做過的小善舉、我所贏得的愛。
我很高興自己有時能克服易怒的壞脾氣,克服自私帶來的焦慮,有時也說過寬容、動人的話。
...我記得在不久前的一天早上,妹妹拿來幾份報紙,希望聽聽我的意見。
我正在工作忙得焦頭爛額,聽到她叫我,我便說:『我沒有時間管這樣的事』。
妹妹把報紙收好,微笑著說:『改天也行。』
而我繼續埋頭工作。
也許有人會認為,這算不上什麼重要的大事。我不知道;我只能說,對現在的我而言,這樣的事才是應該特別注意的大事。
我滿心渴望的是,有人愛我,記住我,為我感到惋惜,希望在我去世後,能在一些人心裡留下甜蜜溫馨的技藝。
而我真正後悔莫及的,是我過度投入工作,反而很少抽出時間來讓他人的生活更甜美,更幸福。
如果我能死裡逃生,我覺得自己應該變成一個不同的人。
可是,我活過來了,我卻沒有——哎呀——像我期望的那樣,變成一個不同的我。」
這段,是我認為整本書最美的一段話。
沒有自負做作,不試圖擺弄文學,即便期待自己成為更好的人,Benson 在死前還是坦然地說:「哎呀,我卻沒有。」
回到文章開頭提出的問題:「沒有了頭銜和人脈之後,我們還剩下什麼?」
Benson 這段文字,已經回答了得很清楚了。
是「回憶」。
在死亡面前,我們的豐功偉業,認識哪一位大人物,都不再值得提起。
甚至對信仰的虔誠、對自己的期望與榮耀,全都不重要。
瀕臨死亡,意識模糊的時刻,Benson 心中珍惜的,是他曾經愛人,也被愛的回憶;
那些他曾經冷漠與被冷漠,傷害與被傷害,關心與被關心,擁抱與被擁抱的回憶。
以及,「哎呀,我卻沒有」的不捨遺憾。
這是何等的真實。
「未來」永遠不會到來,
「現在」轉瞬即逝,
我們真正擁有的是「回憶」。
也許卸下了山豬獠牙,生活的本質,就是不斷選擇創造什麼回憶,留待此生好好玩味。
然後踏上死亡,
我們此生最偉大,也是最後一次的冒險。
每天睡觉前也是这种感觉,一天的回忆涌上来,偶尔就会失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