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集,我聊到一句話,好像蠻多人有迴響:「滿足願望往往不是人生問題的答案,而是人生問題的開始。」
這句話,其實給我帶來的是一個更深的問題。
「如果滿足願望不是人生的答案,那我還應該要有所追求嗎?」
上一集我給的答案是「不如不要追求,我們順其自然」。但我自己其實不太滿意這樣的答案。
今天想更仔細思考這個問題:「一個沒有追求的人生,值得過嗎?」
這個問題,可以分兩個面向回答。
一個面向,是正向心理學指出:有所追求的人生,擁有最高層次的快樂。這樣的人活在心流和意義感中,這樣的人生,才是真正值得過的。
另一個面向,則來自聖經、老莊哲學的啟發,我發現:「追求」其實不是人生的終極答案。
聽起來很矛盾,其實並不衝突。
我想講一個故事,關於早期以色列人怎樣獲得了應許,然後才發現真正的問題剛開始。
一樣,故事雖然來自聖經,但我不想跟任何人傳教,你的信仰是你非常私密的個人選擇,我沒有權利干涉。
好,這個故事是這樣的。
以色列人一開始,是在埃及人底下被奴役的一群人。有一位先知叫做摩西,他受到神的啟發,去找法老 argue,要解救以色列人離開埃及。所以聖經在《創世紀》第一卷之後,就是《出埃及記》
裡頭很多經典橋段,你可能也聽過。法老一開始當然不答應,摩西就去跟上帝告狀,然後就是尼羅河變成血、滿地青蛙、埃及人長蝨子、蒼蠅、瘟疫、冰雹、蝗蟲、三天三夜看不見太陽、長子被擊殺...大概就是那個年代的人們,可以想像的所有災難片場景。
總之以色列人離開埃及了,不過,出埃及後要去哪裡呢?上帝應許他們一個「流著奶與蜜的地方」:迦南地,在地中海的東岸,也就是今天的以色列、加薩走廊一帶。
這是一個很長的流浪。以色列人在曠野 40 年,摩西也死了,由下一代領袖約書亞接手。
約書亞時代,以色列這一隻流浪軍隊靠神聖力量加持,號角摧毀耶利哥城的城牆,天降冰雹擊殺耶路撒冷的部隊。總共擊敗了 31 個國家,終於成功進入「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」。
但以色列人並沒有因此就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。
他們馬上發現:迦南地的那些小國沒有這麼聽話,他們隨時處在戰爭的威脅。聖經上寫:「如同肋骨下的荊刺」。
信仰上也是大問題:以色列人開始跟迦南人文化融合,接受迦南人的信仰。在現代,這是正常的文化融合過程,但在一個以宗教治國的時代,信仰毀壞就是國家主權毀壞。因此聖經說:「他們的神必做你們的網羅」。
也就是說,當以色列人獲得願望滿足之後,他們下一個階段的人生問題剛剛開始:生命安全的考驗,以及信仰堅定的考驗。
如果前一卷《約書亞記》寫的以色列人怎樣打著勝仗進入迦南地,下一卷的《士師記》,記載的就是以色列人進入迦南地之後,怎樣失敗、墮落、掙扎。
這時候的以色列人處在一個循環裡。
他們會失去信仰、崇拜別的偶像,沒有強力的領袖,落入敵人手裡。
然後以色列人就會跟上帝哭哭,求上帝給他們一個強力的領袖。
於是神就會給他們一個有神聖力量加持的超級英雄,這個領袖會興起,擊敗以色列的敵人,解救眾人。
這個英雄,英文叫 Hero, Champion 或 Judge,聖經翻譯是「士師」,所以這個章節叫做《士師記》。但我覺得,其實應該直接翻譯成《英雄記》,我唸士師記都會想到四十四隻石獅子。
總之領袖興起之後,會和平個幾十年,然後領袖死了,以色列人又再次被擊倒,失去信仰,崇拜偶像、落入敵人手裡。
就這樣,這個循環總共重複 12 次。 12 次興起,12 次失敗。
這些英雄有各自的超能力,例如「俄坨聶」是智慧,可以管理眾人,於是以色列國太平四十年。
有的直接呼召流星雨,讓「星宿從天上征戰,從軌道攻擊敵人」,根本漫威電影。
最扯的是《士師記》裡最後一個英雄「參孫」(Samson)。他的故事,完全是以色列人的 John Wick。
「參孫」的故事非常精彩,是聖經裡少數描寫得像是動作片的段落,我想細細跟你介紹這個角色。
背景是這樣的。在士師記出現過 11 個英雄之後,以色列人又開始拜偶像,墮落,落入敵人手裡。這次,以色列人被他們的仇敵「非利士人」征服,統治四十年之久。
這時,一對夫妻受到上帝感召,生下了參孫。
參孫是「天選之人」(Nazarite),終生不能剃頭、不能碰死人、不能喝酒。但他是一個英雄,他的超能力是無窮大的力量。
參孫長大之後,有天看到一個非利士人的女兒,就被煞到了。回家跟爸媽說:我想要娶這個非利士人的女兒當妻子。
爸媽當然反對,這是仇敵的女兒!但他就是愛上了。爸媽沒辦法,只好出發去提親。
前往提親的路上,參孫獨自閒晃,忽然有一隻少壯獅子出現在他面前。參孫毫不害怕,聖經上寫的是:「參孫徒手把獅子撕裂,如同撕裂山羊羔一樣」。
過幾天,他又路過。看見同一隻死獅子,在那個被他撕開的肚子裡,長了一群蜜蜂和蜜。參孫就把這個蜜帶回家給爸媽吃了,沒跟他們說這哪裡來的。
參孫正式提親的時候,擺了婚宴請當地的非利士人。婚宴上他出了一道謎題:「吃的從吃者出來,甜的從強者出來。」(Out of the eater came something to eat, and out of the strong came something sweet.)
他打賭非利士人在這場婚宴的七天裡猜不出來,賭注是三十套華麗的衣服。
但別忘了,他要娶的新娘就是非利士人。於是這群非利士人就來逼迫這位新娘,要新娘去苦苦哀求參孫,從他嘴裡騙出答案。
參孫是個的大力士,但他是個典型的「不愛江山只愛美人」。面對新娘的苦苦哀求,他終究是「真拿你沒辦法」,告訴她他在葡萄果園裡和獅子搏鬥,獅子從肚子裡長出蜜蜂和蜂蜜的故事。
於是在婚宴的第七天,非利士人回答了謎語的答案:「有什麼比蜜還甜呢?有什麼比獅子還強呢?」
(對,這個謎語的答案,就是另一個謎語。這個謎語很特殊,我還沒有深入研究這些在神話學上是什麼意思,不過這是另一集播客的主題了)
參孫這個謎語原先是不可能被猜到的,因為謎底就是他徒手殺獅子的故事,這秘密只告訴了他太太。
於是這下他知道非利士串通他太太的真相,他於是到三十英里外的亞實基倫(Ashkelon),隨手殺了三十個非利士人,把他們的衣服扒下來,回來送給那個猜出謎語的人。
眾人驚駭。參孫氣噗噗地回去找他爹地,而原本要娶的新娘,就被他的伴郎給帶走了。
過幾天,參孫帶了伴手禮,來到新娘家裡要把他老婆給帶回家,但岳父不讓參孫進去,說:「我看你一定很討厭新娘,所以我已經把她許給了你的伴郎了。不過,她的妹妹很漂亮,你就娶走吧。」
這下參孫真的火了。他竟然說:「這次我殺非利士人不能怪我。」
他這次報仇非常費功夫。他去抓了三百隻狐狸,把狐狸一對一對地,尾巴綁起來,然後再把火把綁在尾巴上,點火,放到非利士人的莊稼倉庫裡。
他做的 150 的活動火把,把非利士人的糧倉給燒了。
這下真的開戰了,非利士人出軍隊來找參孫算帳,以色列人把參孫綁起來,交給了非利士人。
參孫來到非利士人營區裡。這時,聖經上寫:「耶和華的靈就大大感動參孫,他臂上的繩子就像火燒的麻一樣,從手上脫落下來。」
然後他隨手拿起一個還沒乾的驢鰓骨,也就是驢子下巴的骨頭,擊殺一千名非利士佩刀士兵。
用一個驢子下巴,K死一千個士兵!這個經文根本就是動作片劇本,甚至有一段還描寫:「參孫說:『我用驢鰓骨殺人成堆,用驢鰓骨殺了一千人』,說完這話,就把那腮骨從手裡拋出去了。」
我幾乎可以看到那顆鏡頭,參孫滿手鮮血,丟下驢子下巴的畫面。
參孫當然一戰出名,變成非利士人的深仇大恨,他們想盡辦法想要除掉參孫。
為了躲避非利士人追殺,參孫開始逃難。
在逃難的路上,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叫大利拉(Delilah),在她家裡流連忘返。非利士人知道了,去買通大利拉,要她去摸清楚參孫的底細,找出讓參孫力量消失的方法。
大利拉三次哄騙參孫,都失敗了。
但是到第四次,參孫又「真拿你沒辦法」,就告訴大利拉他的秘密。他說:「我跟神的誓約是頭髮,如果你把我的頭髮給剃掉,我就沒力氣了」。
你看看這,不愛江山愛美人。
這天晚上,參孫在大利拉懷裡睡著了,非利士人悄悄進了屋子,把他頭髮剃個精光,再把參孫綁了起來。這時參孫醒來,還想掙扎,卻發現自己已經是個光頭,沒了力氣。
非利士挖掉參孫的眼睛,關到監牢裡。他成了一個廢人。
這下非利士人終於報了大仇,當然要好好吃個慶功宴,在他們的神面前獻祭。
過幾天他們舉辦一個大趴踢,在祭壇裡非利士的所有將軍首領都來了,祭壇的屋頂還有三千男女,都在慶祝這場勝利。
他們吃到一半,非利士首領說「來人,把參孫拉出來!助興!」,於是就派了童子,把眼瞎的參孫帶到會宴現場。參孫站在中間給非利士人調戲嘲笑。
參孫低頭,跟那個童子說「你帶我去摸支撐這個房子的柱子,我想要靠一靠。」,童子就照辦。
這時非利士人沒有注意到的點是,參孫關了好一段時間,他的頭髮已經長回來了。
摸到了柱子之後,參孫又跟上帝禱告,然後抱住那兩根支撐房子的柱子,左手一根,右手一根,說了一句:「讓我和非利士人同死」。
兩手一推,柱子斷裂,非利士人的祭壇就地倒塌,房屋裡頭、屋頂的男男女女全數死亡。聖經上寫:「參孫死時所殺的人,比活著所殺的還多」。
你說,這算不算舊約時代的 John Wick?
參孫的形象兇猛無比,這名字在今天的希伯來語,就象徵「力量」。以色列的反恐與情報搜集部隊,就取名叫參孫部隊。
參孫也是士師記裡最奇葩的一位「英雄」:當其他的領袖都在擔憂以色列族群的家國存亡,參孫從頭到尾只是想要趴七辣。他就是個多情種子,從來沒有什麼憂國憂民的想法。
他因為趴七辣而殺敵一千,也因為趴七辣和非利士人同歸於盡,殺光了非利士人的首領與將軍,這給以色列帶來二十年和平。
貫穿整個《士師記》,其實每一位英雄領袖都循著一樣的模式:他們都因為耶和華的加持拯救了以色列,然後死了,以色列人又被征服。
這是一個循環,整個《士師記》,就記載了以色列人怎樣不斷地在「被敵人征服,求告耶和華,英雄興起,拯救以色列人,英雄死掉,以色列再次墮落,又被敵人征服」的循環,這樣重複了 12 次。
12 次興起,12 次失敗。
聖經的數字都是有意義的。12 這個數字,是「永遠」的數目。十二個天使、十二個門徒、十二個以色列支派...當神和人連結,人和宇宙處於和諧平靜狀態時,象徵數字是十二個。
這不是什麼達文西密碼的解經方式,聖經在寫作時,使用的數字都刻意挑選的,是神話學的象徵,必須一同考慮進去。
如果從這個角度,看《士師記》的 12 次領袖興起,以及 12 次失敗,那其實,就是很震撼的一件事:
「落入絕境、向宇宙呼求、獲得應許、然後又失敗,落入絕境」,這個循環是一個「永恆」。
這似乎是永恆的失敗,是希臘神話裡薛西佛斯,反覆推著大石到山頂又滾落,永恆的懲罰。
但是 12 這個數字卻告訴我們,這是跟宇宙和諧的過程。12 意味著完美,是非常正向的數字。
回到一開始我說的:「滿足願望不是人生問題的答案,而是人生問題的開始」。
我們必然有所追求,我們也應該追求。
我們會獲得,然後失敗。然後再次追求。
處在這個一次又一次的循環裡,就是和宇宙和諧共處的圓滿之中。
一個有追求的人生,是值得過的人生。但是追求不是人生的終極答案,因為人生沒有終極答案,永恆的循環才是生命的本質。
我認為,這對我們是解放的。
如果你正在徬徨,或你正在失敗落魄的狀態,那也許可以想想以色列人在迦南地失敗了 12 次,落魄與徬徨都是一時的。這是無常。
如果你正在意氣風發,人生勝利組的狀態,那也可以想想以色列人興起了 12 次,每一次興起之後,必有失敗。這也是無常。
也許我們對於「圓滿」的想像太過於扁平了,好像必定是一個老和尚入定,了無牽掛,靜靜地才是圓滿。
以色列人 12 次興起,12 次失敗。那麼,處於奮鬥、榮耀、失敗、痛苦、絕望、呼求、茁壯的每一個階段,都是宇宙永恆循環的一部分。
這種充滿戲劇張力的,動態的英雄旅程,也是一種圓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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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集比較長一點,也都是聖經故事,抱歉,我讀書少。會盡量少講一點聖經的。
一樣,如果你想給我回饋,跟我對話或問問題,可以在 Apple podcast 平台給給評分留言。
每週日我也都會在臉書上做 週日 AMA,晚上六點回答問題到十點。
大概這樣,掰掰。
謝謝版主透過另一種方式講聖經故事,讓許多畫面栩栩如生,力大無窮的參孫系列也變有趣了。
因為宗教信仰的緣故,比較接觸聖經的故事,謝謝版主用這種方式解釋,好懂很多,也很有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