嗨:
如果讓一個在耶魯大學教寫作的作家,來教你「如何創作」,那會是什麼樣子?
這陣子我讀《非虛構寫作指南》這本寫作經典,大概就是這種感覺。
William Zinsser 是一個老練的寫作者,整本書讀來輕鬆流暢,但又充滿犀利洞見。有好幾次,我苦惱許久的寫作問題,被他 48 年前的文字點破,忽然間全部解決。
更甚地,我發現書中講的原則與概念,不只適用於寫作。去掉「段落、縮排、分行」這些表面細節,Zinsser 真正討論的只是一件事:「如何創作一個好作品?」。
不管你寫作、拍片或錄播客,只要你是個創作者,這本書肯定都會對你有所啟發。
以下,是我讀後整理的七個重點:
寫作的本質,是改寫
不斷精簡:「寫作的好壞,跟刪除的贅字數量呈正比」
風格一致:人稱、時態、口吻、人設
主題一致:避免「最終版情結」
黃色小鴨 debug 法:「我到底想說什麼?」
朗讀法:好的寫作者是半個詩人
寫作的核心是溫度:以心交心
0. 寫作的本質,是改寫
如果你覺得寫作很難,那是因為寫作真的很難。
Zinsser 認為,你的第一份手稿,不管是多麼地靈感噴發,絕對非常糟糕,充滿贅詞跟矛盾。
好的作家擅長「改寫」他的手稿。反覆改寫的過程就是反覆思考,讓自己「把事情想得更清楚」。
這過程一點也不輕鬆。
科普作家 Steven Kotler 說,他在寫書的過程,大概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用頭撞牆,在地上哭哭(真的),覺得自己怎麼這麼笨。
Zinsser 則說自己在報社趕稿時,會不斷離開打字機,去茶水間補充遠超過身體需要的水分,因為真的太焦慮了。
寫作很難,因為反覆思考一件事,獲得清晰的敘事線,真的就很難。
但直面這個難處:不斷改寫,獲得清晰的思考,才是寫作最有價值的地方。
我認為,不要相信那些跟你說「寫作很輕鬆」的寫作 KOL。他們會教你一個套版,讓你敲敲鍵盤就輕鬆發布。
這可以幫助零經驗新手開始寫作,但對思考沒有幫助,也只能產出最平庸的文字。
我認為,也不要太相信 AI。
AI 有用,可以幫你改寫潤稿,節省時間。但這把思考的時間也省了:讓 AI 代工寫作最核心的部分,你就沒有機會重新檢視自己的矛盾,抓出思想的累贅。
事實是:如果一件事只要敲敲鍵盤就搞定,那它大概沒有太高的價值。
區分「敲鍵盤」與「寫作」的關鍵,就是不斷的「改寫」。
所以,如何改寫自己的文章?
1. 不斷精簡
Zinsser:「寫作的好壞,跟刪除的贅字數量呈正比」。
寫作者第一門功夫,就是「抓贅字」。
這其實不容易,以我目前看臉書寫作者,光是能掌握「刪贅字」的人,就已經非常稀少。
有些贅字很明顯,打從一開始就可以刪掉:
「我個人認為」(文章是你寫的,還會有誰認為?)
「老實說」(本來就要老實,難不成前面都在說謊?)
「廢話不多說」(本身就是一句廢話)
有些贅字則較難發現:
「雄偉的神木」、「頑強的鬥士」、「活潑的小貓」...
這些形容詞是贅字,因為名詞本身就包含了形容詞的意象。當你能抓出這類贅字,就能寫出更精練的文字。
Zinsser 也認為,當一個人想「裝逼」的時候,就會出現大量贅字。這在政治、商業領域最常見(尤其自我成長 KOL),例如:
「我是個熱衷於知識思維升級,堅持大量輸入與輸出的人。」
→ 「我喜歡讀書寫作。」
如果你想寫出自己的風格,遠離上述的陳腔濫調,你必須無情地刪除贅字。
「可是,如果一直精簡,最後不就只能用文言文講話了?我加上修辭,就是因為我想塑造風格啊!」
Zinsser 認為,你必須先把句子拆得一乾二凈,才能加上風格。
這很像室內設計:如果家具還在屋子裡,你不可能重新裝潢。
當你把修飾全部拆除,直到看見骨架和水泥裸牆時,才能開始思考:我想要怎樣的風格?
是讓人欣賞結構骨幹的工業風?還是木頭與獵物元素的拓荒風?
架構風格的前提是「徹底拆解」。不拆解就開始裝飾,很容易成為那些「一看就怪怪的,每個元素都不搭」的設計。
我們都去過太多間這樣的餐廳了,別讓你的文章變成這樣。
2. 風格一致
Zinsser 也認為,在改寫時,你應該專注於讓文章保持「風格一致」:讓讀者覺得自己是在跟同一個人講話。
你的文章使用何種人稱?有怎樣的時態?
你以怎樣的身份說話?怎樣的風格、語氣口吻?你的「人設」是什麼?
你的處理心態與手法是什麼?共感、抽離、批評、嘲諷?
這些都是風格問題,選擇哪個都是寫作者的自由,重點是:「選了就不要換」。
Zinsser 舉例,旅遊部落格作家最常犯「風格不一致」的問題。他們在描寫小細節時,常使用輕鬆口吻:
「我告訴老婆:『我們走吧!孩子都大了。」於是我們就開開心心地買了香港的機票』」
但是在出國資料的部分,卻變成官方文件:
「入境香港所需文件有:有效護照、肝炎疫苗、傷寒疫苗證明。來自醫生與官方建議,你最好提前七天...」
這種語氣的不一致,會讓人很出戲。
3. 主題一致
除了風格一致,寫作者也應該保持「主題的一致性」。
許多寫作者都有「最終版情結」(difinitiveness complex):覺得文章只要發布了就不能修改,會變成自己的「遺作」,因此想要一次把所有關聯主題都講完。
這是很大的心魔。這會讓你焦慮,也讓你想把相關資訊塞好塞滿,結果文章焦點過度發散,變成資訊雜燴:你以為是拼盤,其實是ㄆㄨㄣ。
別誤會,寫作者仍然應該要大量收集資料,用輸入推動輸出,才能寫出「有料」的文章。
但同時,你也應該大量刪減你搜集到的資料,一篇文章只有一個重點。
Zinsser 又說:「你的文章品質,會和刪減掉的資料量成正比。」
(跟刪減贅字一樣)
作者在改寫時,必須不斷自問:「我想要涵蓋的範圍有多廣?」、「我最重要的重點是什麼?我怎樣說這個重點?」
看清楚自己要往哪裡去,你才知道要選擇什麼交通工具、什麼最短路徑。(語氣、人稱、時態等一致性)
如同初稿需要刪減才能發布,寫作前的題材也要刪減才能動筆。
4. 黃色小鴨 debug 法
Zinsser 認為改寫最基本的方法,就是不斷自問三個問題:
「我到底想說什麼?」
「我說了嗎?」
「一個五年級生,是否可以看懂我的文字?」
這有點像是軟體界的「黃色小鴨 debug 法」:當你找不到程式碼的 bug 時,在桌上放一隻黃色小鴨,一行一行跟這隻黃色小鴨解釋你的程式碼。
作家也可以這樣。
藉由不斷自問自答,每一行檢視「我到底想要說什麼?」來改寫文章。
5. 朗讀法:好的作家是半個詩人
文字的音韻極為重要,讀者不只用眼睛讀文字,也用耳朵讀。
好的作家必須去聆聽自己的文字,Zinsser 說他自己完全靠耳朵寫作,所有文字都必須要唸過之後才可以公開。
我非常同意這點。
單口喜劇的經驗對我寫作幫助很大,因為喜劇的訓練,本質上就是「寫本,然後去台上唸給大家聽」,不知不覺中應用了 Zinsser 這項技巧。
如果你是寫作者,你可以試試看把自己的文章大聲讀出來,看自己喜不喜歡你的聲音。(一開始會有點恥)
如果你在寫播客的訪綱,你也應該唸出來,測試看看這些文字「聽起來」順不順。
如果你寫 YouTube 腳本,那就更不用說了。
6. 寫作的核心是「溫度」
「寫作是以心交心」——師北宸
我認為這是改寫時,最關鍵的一點。
Zinsser 認為,作家真正出售的作品不是文字,是他們自己。
寫作是一種真誠的交流。不管你寫哪一類文章,讀者想看的都不是文藻、故事或多「有料」,而是在文字背後,你這個人的「溫度」。
作家不需要擔心自己是否「寫對了」,最好閱讀的文字,就是最自然、口語化的文字。
在反覆改寫時,記得:「最完美的文字不存在。我只能做真實的自己,寫出最真誠的一句話。」
這會避免你寫下陳腔濫調,也讓你放下很多焦慮。
如何讓寫作更有溫度?
上面說的所有技巧:「不斷精簡、風格一致、主題一致、黃色小鴨、朗讀法…」都是為了一件事服務:讓你的「個性」可以被傳達出來,產生「溫度」。
除此之外,還有一個方法,就是使用「第一人稱」寫作:「我」、「我們」。
Zinsser 認為美國人越來越逃避冒險,講話不敢負責任了,人們開始逃避使用「我」這個字。台灣人則是打從我有記憶以來,就沒人敢冒險講話。
但寫作這件事,本質上還是很自我炫耀的。作家應該接受這個力量,勇敢使用「我」這個人稱,推動自己前進。
我發現,使用「我們」來取代「你」,也會產生很強的共感。例如:
「你應該做卡片筆記,這會大大提升思考。」
「我們應該做卡片筆記,這會大大提升思考。」「你可以保持成長心態,不要受限於過去。」
「我們可以保持成長心態,不要受限於過去。」
切換到第一人稱,冰冷優越感不見了,留下的是一種互相包容的團體性。
我挺喜歡這樣的語氣。
我認為,當你想要提供「客觀工具操作建議」時,可以使用「你」。例如「要把雞蛋打發,你會需要一台好的攪拌機」。
但當你想提供「個人價值觀」時,可以多使用第一人稱。
我們可以讓寫作更溫暖。
這篇只是一個整理,我的寫作功力還很菜,沒有要教育你怎樣寫作。
但讀完這本書,我更確定的是:寫作,是所有創作的底層邏輯,也是「把事情想清楚」的唯一方法。
如果你想認真看待自己的學習和思考,我認為投入時間研究「如何寫作」,會是報酬滿滿的投資。
《非虛構寫作指南》對我非常有啟發。希望這篇整理,對你也有幫助。
留言討論
臉書網友 盧佳伶留言:
但這一段啊,
「作家不需要擔心自己是否「寫對了」,最好閱讀的文字,就是最自然、口語化的文字。」,感覺又和前面幾點的不斷刪除贅字精煉資訊有點相互矛盾?
前面的文風如果說是用文本派演員當代表,自然口語有溫度就是「歐耶」了吧
沒有本,還會無限增加贅詞與資訊量的辣個男人。
我的回應:
好棒,謝謝你幫我抓矛盾點,這裡我沒有寫清楚。
其實書中有特別討論「精煉」跟「口語化」這個點。
口語化不代表贅詞,其實自然語法才是最精練的。譬如文中舉例「我喜歡知識思維升級,不斷輸入輸出」其實就是「我喜歡讀書寫作」。
作者最好的境界,可能就是「用口語化的文字精煉表達自己的意思。」
師北宸的書講得最好:「遵從本心,照料他人」。
「遵從本心」是創意,作者必須保持真誠、溫度,講出自己真正的想法,不裝腔作勢。讀者合之則來,不合則去。
「照料他人」則是技術。精煉是尊重讀者的時間,作者必須用最乾淨的文字,讓讀者理解自己的想法。
兩者的關係,就是用技術表達創意。
乍看之下,遵從本心,追求自然可能會導致大量贅詞,那通常只是因為缺乏改寫而已。